老套小说写法,叶兆言肯定已经厌倦。否则,他就不会花费许多精力,这些年都埋首故纸堆中,一直做考证研究。陈寅恪和吴宓引发的热潮,对他自有一定冲击,裹挟他随波逐流。人心同此,作家或可没有例外。我倒宁愿相信,他之兴趣转移,实是想突破历史和虚构间的藩篱,寻求别样创作路径。他或许也曾注意,赵玫敷衍的高阳公主风流韵事,和邱华栋幻想的诗人(徐迟)自坠悲剧。那都是凭借很简洁的史料,或者极意外的新闻,编织出的耸人听闻传奇。讲故事人有想象力,就不难妙笔生花。叶若步人后尘,未必见得逊色,可他无意落人窠臼。
《走近赛珍珠》(云南人民出版社1999年6月初版,243页,16.00元)是叶兆言的新小说集,其中所收三个中篇,恰切地印证了我的猜想。赛珍珠、王金发,还有“我”的小学老师刘岳厚和研究生导师“苏抑?”,诸多真人和虚构形象,变幻交错杂陈一体,偶一疏忽就会坠入作家设计的圈套。他笔下有时泾渭分明,需要史料就据以实录,不随意附会;轮到虚构就尽情抒写,把故事编得入情入理。像他写赛珍珠,除去刘岳厚的故事,对赛的叙写就大体都有所本;那篇《王金发考》,更似他对周氏兄弟的近期评论,鲜见遽论妄言,归于“小说”名下,似可怀疑;《故事:关于苏教授》写“我”入大学前后生活,很有自传体爱情小说的特性。自传引入虚构人物,写得灵动活泛,不一气读完,殊难释然。
过分倾心引证史例,叶显然忘记增加小说的可读性,以致作品冒出未必掩瑜的瑕疵。比如连篇累牍转引史实、书信和旧闻,作者又从全知全能角度出发,时不时就大发议论,抹煞小说风趣的人物对话和戏剧性的情节变化,读来未免沉闷。他有时也会忘记角色身份,让书中人物说出不甚得体的话语。他涉笔乡间学童,竟然使之口吐文雅词语“因此”,委实引人发噱——“我三大妈说了,你那玩意是个宝贝,因此天天要洗。”
不少持笔撰著者,面对似是而非说法,采取的态度却未必慎重。在《新月下的夜莺·徐志摩传》(宋炳辉著,上海文艺出版社1993年12月第一版,324页,9.80元)里,作者推测赛徐隐私,证据来自旧文《赛珍珠与徐志摩》(《西窗漫记》,董鼎山著,三联书店香港分店1986年12月香港第一版,209页,24.00港元,页193)。对照两人年谱,不难发现引文多与历史相违。如写徐赛初遇于泰戈尔演讲会等旧事,时间都不对头。这样的资料可否放心引用,实可怀疑。还是曹聚仁的话有道理:“我们考证史事,对于第二手资料,总是不放心的。”“王船山自序《读通鉴论》,谓:‘流俗之所非,而大美存焉;事迹之所阂,而天良在焉;非秉日月之明以显之,则善不加劝;故春秋之作,游、夏不能赞一辞,而岂灌灌谆谆,取匹夫妇已有定论之褒贬,蔓衍长言,以求快俗流之心目哉?’一个对历史有兴趣的人,在这一方面总不肯随便马虎的。”(《曹聚仁杂文集》,北京三联书店1994年10月第一版,1995年5月第二次印刷,778页,28.00元,页651-54)还有就是随笔集《恋曲与挽歌》(徐鲁著,天津教育出版社1996年11月第一版,197页,9.80元),里面也牵涉徐赛绯闻,所称也与事实多有出入。作者在《镇汪旧梦——赛珍珠和徐迟》里说:
……刘宏伟在她的书中的“跋语”里也提及了,那就是,当时还是青年作家的徐迟,应该算是中国最早的赛珍珠作品的中文译者了。
那是1933年秋天,正在燕京大学就读的徐迟,从一本叫《亚细亚》(Asia)的美国杂志上,读到了署名“赛珍珠”的一篇小说《两夫人》。……于是他兴致勃勃地把小说译成了中文,并寄给了天津《大公报》的《国闻周刊》文艺栏。其时,那个文艺专栏主编是沈从文先生。沈从文分两期发表了徐迟的译文。这是赛珍珠的作品差不多第一次与中国的读者见面。在这之前,……在中国,知道赛珍珠的人还微乎其微。(页190-191)
此乃糊涂言论。要知道,早在1932年,伍蠡甫就已译出《大地》和《儿子们》等赛珍珠名作,海上书局报馆多目赛著为畅销图书。说知她者“微乎其微”,实无道理。多卷本《民国时期总书目》足资参证。